沈昕一
结合外媒（SteelRadar）与财联社6月24日—25日的报道，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决定对进口钢铁和铝征收50%的高额关税后，全球金属贸易格局正在被重新洗牌。目前，欧洲钢铁制造商和金属生产商正在游说欧盟“在未来几周”对废金属出口征收出口关税或实施限制，以应对特朗普政府贸易政策引发的废金属大量涌入美国的局面。
在全球绿色转型不断深入的当下，钢铁行业的减碳路径选择正成为产业政策与国际贸易博弈的关键变量。废钢这一在过去长期被视作“低端回收品”的冶金原料，正悄然跃升为钢铁行业低碳转型过程中的“绿色关键资源”。这一转变不仅源于废钢的可再生属性和成熟工艺基础，也体现了其在碳减排与产业现实之间的平衡优势。随着各国在绿色战略中对本地资源的依赖度不断提升，废钢逐渐从自由流通的商品演变为各国政策优先控制与保供的对象。
废钢贸易格局也正因此发生结构性变化：欧盟计划对出口设限，美国则通过价格机制吸纳全球资源，新兴经济体加紧构建本地回收体系，国际流通受到越来越多制度性约束。在此背景下，中国在保持出口限制的同时，逐步放开再生钢铁原料进口，并有望在“十五五”期间通过标准化、体系化建设，推进废钢战略体系的前瞻布局。
本文将聚焦废钢价值的全球重估过程，解析国际贸易政策如何推动其完成从“回收物”向“关键原料”的角色转变，并分析国际废钢贸易格局重塑的趋势与中国钢铁可以探索的应对挑战方向。
废钢正经历从“价格材料”到“政策资源”
的角色转变
在全球绿色转型加速的大背景下，钢铁行业的低碳路径探索呈现多元格局。然而，进入2024年后，以氢冶金为代表的“理想型技术路线”在多个国家接连遭遇现实掣肘：氢能基础设施滞后、成本控制困难、政策补贴与碳价支持机制尚不健全，相关项目的推进节奏明显放缓。
2025年6月份，美国克利夫兰—克利夫斯公司（Cleveland-Cliffs）宣布取消其位于俄亥俄州米德尔敦（Middletown）的氢基炼钢项目。该项目原计划投资13亿美元，并获得美国能源部5亿美元资助，曾被视为北美绿氢炼钢的示范工程。克利夫兰—克利夫斯公司指出，氢气供应不足、政策不确定和回报预期偏弱使该项目“不可行”。同月，安赛乐米塔尔（ArcelorMittal）也宣布暂停其位于德国不来梅（Bremen）和艾森许滕施塔特（Eisenhüttenstadt）两地的直接还原铁—电炉（DRI-EAF）项目，原因在于高企的电力成本和联邦政策支持滞后。根据其分阶段推进欧洲减碳计划的思路，该公司将重点转向电弧炉建设的可行性规划，优先布局于电力成本可控、政策可预期的国家。今年5月份，安赛乐米塔尔宣布将在法国敦刻尔克（Dunkirk）建设1座电弧炉。这些变动凸显出，尽管“氢+直接还原+电炉”路径具备长期战略意义，但在技术成熟度、经济可行性与政策保障机制尚未匹配的情况下，钢铁行业在短期内仍难以实现“产业化绿色突破”。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废钢—电炉路径的现实优势正加速回归主流视野——技术成熟、部署便捷、碳减排成效显著。相关统计数据显示，与传统高炉—转炉工艺相比，电炉炼钢可减少约70%的碳排放，若采用100%废钢料，碳足迹还可进一步减少。在当前政策窗口与能源结构的实际条件下，废钢路径被普遍视为最具操作性的绿色减碳选项。
在这一“绿色现实主义”氛围下，废钢的战略属性正在被系统性重估。一方面，其低碳属性与循环价值使废钢自身成为构建“低碳—闭环—本地化”制造体系的重要支撑；另一方面，随着各国对其贸易流向实施政策干预，废钢的价值已不再由单一市场供需关系决定，而是同时受到能源政策、环保法规和地缘贸易格局等因素的影响。
从价格材料到政策资源，废钢正经历角色的本质性转变。它不仅是工业减碳的“直接材料”，还是全球绿色政策调整与资源战略的切入口，也由此为其国际贸易格局的重塑奠定了基础。
欧盟成国际废钢市场“出口管控代表”
在全球绿色转型与资源安全日益紧迫的背景下，废钢的低碳属性与循环价值促使多国将其纳入绿色产业战略，从而推动其政策地位快速上升，从传统的自由流通商品转变为“本地优先、出口受限”的关键资源。国际废钢市场正在加速“去自由化”。
乌克兰智库（GMK Center）于2025年4月份发布的报告指出，全球已有48个国家对废钢出口实施限制，其中超过1/3的国家采取了直接禁令。随着欧盟废弃物运输修订条例和乌兹别克斯坦出口关税政策的陆续落地，全球废钢出口通道将进一步收紧。波士顿咨询公司（BCG）甚至预测，到2030年全球废钢市场将出现1500万吨供需缺口，资源竞争态势日趋激烈。
欧盟是这一政策趋势的代表。欧盟政府在2025年3月份发布的《钢铁与金属行动计划》中明确指出，废钢出口过多已成为制约欧洲“绿钢”战略实施的障碍之一。为保障欧盟本土电炉产能与再生原料供给，欧盟计划通过贸易工具确保废钢在内部优先配置。与此同时，2024年5月份正式生效的欧盟新《废弃物运输条例》也明确，自2027年5月份起，欧盟禁止将废钢等非危险废弃物出口至未能证明具备环保处理能力的非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国家。这一制度安排实质上将多数发展中国家排除在欧盟废钢出口目的地之外，进一步强化了其“本地循环优先”格局。
这一导向在欧盟内部引发分歧。当地钢铁企业主张限制废钢出口以保障低碳制造原料供给；而当地回收行业协会如欧洲回收工业联合会（EuRIC）、德国金属交易商与回收商协会（VDM）则担忧，政府过度干预将打击市场活力与投资信心，甚至可能违背世贸组织相关规定。由此可见，如何在“绿色保供”与“市场效率”之间取得平衡，已成为欧盟绿色政策落地的关键难题。
与欧盟“出口管控”思路不同，美国选择通过价格机制引导资源流向，以实现本地利用最大化。2025年3月份起，美国政府依据《贸易扩展法》第232条，将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关税提升至25%，并于今年6月份进一步上调至50%，全面取消对加拿大、欧盟、墨西哥等主要贸易伙伴的豁免。值得注意的是，废钢与废铝被明确排除在这一关税范围之外。
根据美国再生材料协会（Recycled Materials Association）和多位专注贸易领域的律师解读，废钢作为关键再生资源仍可自由进出美国，不受新增关税影响。这一安排迅速引导美国本土制造企业转向免税废钢采购，规避原材料涨价压力。相关统计数据显示，关税差带来的“套利窗口”一度达到每吨废金属750美元，推动全球废金属大量流向美国。欧洲地区国家对此高度关注。欧盟钢铁协会（Eurofer）与欧洲铝业协会呼吁欧盟委员会尽快建立废金属出口许可机制，防止资源“外流”侵蚀欧洲绿色产业链基础。这也反映出废金属资源已成为绿色制造体系中极具敏感性的“政策杠杆”。
可以说，美国并未通过传统出口限制来保障原料供应，而是通过“高关税+低门槛”的价格策略吸引全球优质废金属流入，实现了本地回收体系的强化与制造环节的成本缓释。这一模式正在对全球废钢政策产生连锁反应，迫使其他国家重新审视废钢的战略地位与调控边界。在全球范围内，废钢流通格局正发生结构性重构。从“自由流通”向“受控配置”转变的背后，是绿色转型、资源安全与产业竞争三重目标的叠加推动。
中国的战略部署与政策演进
迎来关键性节点
面对全球废钢流通格局的深刻重塑，中国近年来持续推进以资源安全、绿色转型和标准建设为导向的废钢政策体系重构，并于2025年6月份迎来关键性节点。
2025年6月1日，修订后的《再生钢铁原料》（GB/T 39733-2024）国家标准已正式实施，从技术标准层面进一步完善进口废钢的定义与分类规范，为国际贸易提供制度依据。紧随其后，6月10日，生态环境部等六部委联合发布《关于再生钢铁原料进口管理有关事项的公告》，明确自2025年8月1日起，中国不再限制废钢混料进口。这标志着中国再生钢铁原料进口政策发生实质性松动，是继2021年“再生钢铁”重新归类之后的又一政策拐点。
这场政策与标准的同步调整，表明中国正着眼于构建再生钢铁原料的体系化治理框架，从“严格管控”转向“有序开放”，旨在提升优质废钢资源的可得性，支撑国内电炉比提升和绿色转型目标的实现。
与此同时，有专家发文建言中国“十五五”期间废钢发展目标，到“十五五”末全国炼钢综合废钢比力争提升至30%（“十四五”期间为约21%），废钢加工能力达到2.3亿吨；在标准、回收、智能化检判、加工装备等方面形成全国统一体系。政策导向日益聚焦于提升资源保障能力与产业链韧性，推动废钢在原料端发挥更大支撑作用。
可以看出，中国对废钢的战略部署，正从过去单一的“出口限制”逐步转向“进口优化+产业体系建设”并重。在全球绿色资源竞争加剧的背景下，这种以标准为基础、以市场为导向的政策调整，不仅有助于稳定国内绿色转型原料供给，也将提升中国在全球再生资源治理中的制度参与力与规则适应力。
随着绿色转型从“路径探索”迈向“制度建构”的新阶段，废钢正逐步从传统回收物转型为绿色制造体系中的重要资源。其减碳潜力、技术成熟度及资源可得性，使其成为各国政策中兼具现实性与战略性的材料选项。当前，美欧等经济体正通过政策调控、标准设定和绿色认证等手段，推动废钢流通规则的重构。这一趋势强化了资源配置的政策导向，也为全球废钢市场带来新的制度变量。中国则在标准、贸易政策与产业体系层面同步发力，通过推动统一标准、优化进口机制和完善加工体系，逐步构建更具韧性与适应力的废钢资源体系。在全球绿色转型持续深化的背景下，如何提升资源利用效率、参与全球规则制定，将是废钢战略价值重估过程中的关键课题。
《中国冶金报》（2025年07月11日02版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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